记得有位作家在文章中写道:“黑夜已经被埋葬,失去了黑夜,我们的眼开始失明,我们的内心开始迷乱”。我想说,尽管崛起的文明正在阉割传统的文明,乡村的黑夜还是存在的,是从未改变的,依旧是那样迷人、恬静,引人遐思。虽然只局限于村外的大地,局限于田野里的禾苗。但我们一进入夜晚的田地,就能在黑夜找到自己的灵魂,听到庄稼的声音,看到庄稼的颜色,以及树木在微微晃动,整个大地,庄稼都在夜色里匍匐。
正值盛夏季节,我回到了乡村。晚饭后感觉有点疲惫便早早入睡了。夜半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于是便想起去地里走走。我披衣起床,顺手拿一把手电筒,便一个人向田野深处走去。
在茫茫的夜色中,我往前看,只有朦朦胧胧的村落,几点灯光,仰头是一片繁星,脚下草丛里有蛐蛐在鸣叫,这是村落里永恒的音乐。我觉得这时候我不仅感觉最舒畅,而且也感到最聪明。我想最好的想法,最透彻的思维,都是容易在这片模模糊糊的旷野上产生。
在傍晚里,有点像大海一样的感觉,四边无着,夜气合拢,充满了一种让人猜测,让人探究的气氛。我忽然想起童年时的一些事情:各种各样的故事,各种各样的传闻。村头有一棵粗壮的老槐树,没有人知道这棵老槐树的年龄。据长辈们说它比这村庄还要古老。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深深的刻痕,几个粗大的枝丫似乎已经枯死,第二年却又能冒出嫩绿的幼芽,枝繁叶茂。它的根深深地扎在石板路中央,人们总喜欢在路过老槐树的时候停下来,伸手摸摸斑驳的树干,让老槐树坚硬粗糙的皮划过掌心,好像感受到一股灵气浸入身体中。夜色如一张黑色的鱼网,网住了整个村庄。漆黑的天穹里布满了点点生辉而耀眼的群星,煦暖的空气在暗夜里涌动,像是在酝酿之中。树下总有三三两两闲坐的老人,孩子们围他们一圈,听他们“讲古”。于是,一把破蒲扇便摇出了许多动人而美丽的传说,老人们的声音低低的,怕惊动了夜的宁静。也许,会抬起头,指指划划,引导孩子们看北斗七星,看“牛郎织女”,然后,沉浸在“牛郎织女”的故事中,这是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这是一个世代传诵的神话故事,告一段落,孩子们静静地守着,讲故事的人,也陷入沉思之中。但关于老人和情歌的故事总是避而不谈,由多事的长者提示给年轻的小伙和姑娘猜想。一天一天,周而复始,他们沧桑的表情桑然的白发,隐藏了人生更多的秘密。
我踏着故乡的田间小道走去,远处传来几声狗的叫声,田野上空偶尔是一声猫头鹰的叫声,更远处的水塘间传来几声蛙鸣,这一切都使我滋养精力,有一种充实和幽闭的意味回到了我身上……
我没有打开随身带着那把手电筒,我不愿在这美好的夜晚用电光灯来打破田地的一片宁静。我脚步轻轻地沿着一条田间小路。自北向南,慢慢向里边走。说是小路,在夜色里几乎看不到有什么路径。窄窄的小路长满密密麻麻的野草,很旺盛,足有一尺多高,差不多把小路占严了。我能感觉到野草埋住了我的脚,并对我的脚有所纠缠,所以我趟着野草,不断摆脱羁绊才能成行。
东山顶一轮月儿悄悄升了起来,圆圆的,像一面铜镜。我突然发现夏日的月亮离人们距离似乎很遥远,没有亲近感,有点高傲孤独。同时亦没有秋季和冬季的月亮晴朗,黄中带红,亦很模糊,就像位邋遢的妇人很少擦洗家里的镜子。这样的月亮不能说没有月光,但它散发的月光朦朦胧胧,洒到哪里都如同罩上了一层薄雾。
月光下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葵花地。向日葵花都开了,夜光像流水静静地泻在花朵上。由于月光很朦胧,金灿灿的花朵在月光下变成白色的模糊,我可以看到密密匝匝的葵花盘,但看不到葵花的脸庞。这样的月光谈不上有什么穿透力,它只洒在葵花表面而已,葵盘下方都是黑色的暗影。其实我对向日葵还是很有深厚感情的。在众多的花族中,向日葵敢于一刻也不离开太阳,一生围着太阳转,紧随光明不舍,在我看来它最富有雄劲意味的了。我曾见过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一种生命的震撼,一种向上的伟力,太阳般的笑脸,沉甸甸的种子,生活在低处,灵魂在高处,这就是向日葵的精神所在,也是人生努力的坐标。一直知道自己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直用一颗感恩的心感谢命运。月光下仔细端祥着葵叶,看每一条叶脉纵横的纹理,心中默念向日葵的梵语,细数几十年走过的路程,生命如斯,生活如斯,感情亦如斯!
夜色宁静,拥抱葵花,把身体贴近在葵花上,把花瓣放在鼻翼,闻到葵花身上阳光的味道,温暖、洁净、清新、健康……
起风了,葵花葵叶随风舞动起来了!
其实,田地的夜是宁静的。
宁静的就像我听到的内心深处回旋的琴声一样。我的飞翔无疑于一种漫游。月光斑斑点点撒在我的身体,使我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大地上巨大的投影。
庄稼的芳香直接打着鼻孔,前面就是一大片玉米地了。玉米已经到了杨花吐穗的时节,墨绿色的玉米叶在夜色里变得深绿色了,此刻正在大口大口地啜吸地下的水分和营养,他们的躯干已变得粗壮高大,劲节处暴出了有力的硬结,叶子也长的又宽又长,偶尔有晚风吹过,传来沙沙的响声,这是质朴无华的天簌。玉米,真是一种奇美的庄稼。她亭亭玉立,玉米衣上,纹理精巧细腻,头顶甩出一缕红樱子,匀称的玉米棒裹着如绢如纱的绿衣裳,泛着光泽。玉米是多么清纯秀逸。最奇的是那玉米粒,一穗上有几百颗,却排的那么整齐紧密。你说,它们怎么会排得那么整齐紧密呀?仿佛玉米真是一颗慧心,将自己打扮收拾得无可挑剔。记得父亲在世时,每当玉米拨节或杨花的夜晚,父亲会披件夹袄,手拿一个塑料袋向田野走去,来到田地里,父亲将塑料袋铺在屁股下,随意便坐在田埂上。那时的夜很静,有时星子就像要落到怀里。父亲点上一支烟,听着来自田野的声音。那时的玉米就如换嗓期的少年,骨节开始变粗,嗓音开始变粗,好像得到了大自然的启示和密码,他们都争得发言。那些玉米的叶片,一个个像举起的旗子。那开始成熟的玉茭呢,像开怀的女人,腹部开始渐次隆起。有的玉茭在南风的撩拨下,越发鼓起身子,展示出幸福的模样。这夜静得出奇,但静的下面是动,是爆发。玉米的拨节和扬花的声响,又是这大静与大美的陪衬,那些静则为她们提供了一种氛围和气场。父亲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潜伏,也像一棵禾苗。当看到父亲伸懒腰的时候,你觉得那老骨头,也像受了玉米拨节的蛊惑。与土地厮守的人,何尝不是土地上的一茬庄稼呢?是的,一茬庄稼经历了四季的轮回,而人这大茬的庄稼,风风雨雨经历了几十茬,最后还是被命运收走。
忽然,前面一阵蛙鼓摇荡飘曳进我的耳窝,引起我的注意,这一片蛙跃着的蛙鼓,欢腾在静谧的夜里,给人平添许多喜悦。记得父亲曾说过:“这蛙鸣啊,要是没有它,咱山村也就没有了生气,田野也就不会飘出花香。”想起父亲的话,我索性去池塘欣赏蛙鼓。
池塘象一面莫大的镜子平铺在眼前,河水清凌凌的。一轮圆月宁静地挂在天空,洒下一片光辉,比起来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来,这里的一切并不逊色,只是缺少些荷花罢了。我来到塘边,如水的月华,泼洒在池塘里,塘里漂浮起团团绿晕,蒙眬的夜色如诗如梦。不经意间,此起彼伏的蛙声象睡眠的微波慢慢展开,接连不断的蛙鸣是那么醉人,如鼓似吟的蛙鸣里,含有炊烟好闻的柴草味,雨后清新的泥土味和青草特有的芳香味,以及远处土地里荡过来的禾苗香味。吴融的《蛙声》:“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在习习的晚风中呼吸阵阵浓郁的香味,蛙声是如此动听,恬静而又和谐,演奏倾诉着傍水而居的家园,澎湃着与水嬉戏的激情。听得入了神,“扑通”一声,溅起一朵水花,泛开一片涟漪,一会儿,在水面上露出一双小眼睛,机警地望着岸上,见有人来,便蹦跃而起,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跃入池塘留下一圈圈散开的涟漪,或是跳进路边草丛难寻其踪迹。
月已升高,田园清纯得只有蛙声一片,点缀着寂静的夜晚并使寂静的夜晚变得生动起来,农人枕着此起彼伏的蛙声已进入甜美的梦乡。
我一点睡意没有,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大片瓜园,如水的光辉洒在田野里,夹杂在悄无声息的瓜地间,圆溜溜的西瓜静静的躺在藤蔓间,被深绿色的叶子覆盖着,像个撒娇的孩子,似乎享受着母亲那温馨的歌谣与怀抱。
瓜棚就搭在这里,并且搭建得很高很大气,用长长的粗壮的几根木棍立在地里,立着木棍的顶端与中间绑几根木头将木架连接,然后再绑上木棍处将铁丝加固,上面蒙块油毯。中间绑几根木头上铺一块木板,木板上铺一块床垫,床垫上放一卷铺盖。一根凸出来的杆子搭着块毛巾,挂着一顶草帽,还有一根闪烁着红红火花的艾蒿辫子,驱赶周围的蚊蝇。
床底悬空,床下面放一只红油漆四方炕桌,炕桌上放置着一把切瓜的刀子,刀子在月光映照下闪闪发光。旁边一只小黄狗卧在地上睡眠。我正在纳闷,看瓜人哪去了?我的脚步声却惊醒了睡眠的那只狗,狗迅速站起来,朝着来人的方向“汪汪”的叫了起来,突然,庄稼深处闪出了一位人来。借着附近那根水泥杆上的日光灯的照射,我看清了,正是看瓜的杨大伯,大伯也发现了我,感到很惊呀!
“你是……,深更半夜来这里干嘛?”大伯对我既陌生又疑惑。
“大伯,我昨天下午回来。丑小,晚上出来看看夜晚中的庄稼”。
大伯听后,笑笑:“知道了”。
“噢,很多年不见,不认识了,那时候你很小”。
“是的,大伯,时光真快,不知不觉咱们都上年纪了。那时候你也很年轻”
“是啊!”
“对了,大伯,你记得我小时候在这里见过你。”大伯听后笑了笑说,怎能不记得呢,记得……
那年也是夏天,我只有七、八岁,黄昏时,我去田野给我家的几只兔子挽野草。当来到这里时,突然听到在这水泵房里有陌生的男女二重唱,我惊讶地感到会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发生,我轻轻地迈着脚步走到水泵房门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一对紧紧搂抱着的年轻情侣。我当时就朦胧地知晓,相亲相爱着的男女,总想默默地躲藏在一个角落里,搂着脖子亲嘴呢,还诉说着没完没了的废话,却不太懂得在这甜甜蜜蜜的动作里,还燃烧着一团像烈火那样滚烫的情歌,还不懂得他们正渴望着在销魂的欢爱中,想把两颗心儿都交融在一起。我胀红了脸,很害羞地低下了头,我确实不是故意要莽撞地打扰他们,我真想给他们道个歉。
“喂,小子,快过来拿这子小鸽子”。我听到声音,抬起头,张望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脸庞,这下我才看清小伙子的模样。小伙子就是这位大伯,那时的他浓眉大眼高耸的鼻梁,而这年轻女子闭住俊俏的眼睛,躲在小伙子的胸脯前面。他将自己刚逮住的一只出窝的小野鸽送给了我,小野鸽的两只腿用一根红绳系着,然后,像是央求又像是命令似地说:“千万别要跟任何人说,传出去我会坐牢什么的!”我点头答应了,瞧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捏住这女子纤细的手臂,倏地站立起来,两个人都弯着腰,跨过一垅垅挺拔的麦秸,像一阵风儿刮过似的,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瞧着握在手掌心里的这只小鸽子,在静静的田野里茫然地走着,猜想着这一对情侣,为什么要跑到这泥泞的田野,为什么会将潮湿的茅草屋充当他们的洞房?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他们?
原来那时大伯家很穷,兄弟好几个,姑娘家的父母根本不同意他们这桩婚事,想给她找一个富裕的家庭。可姑娘铁了心,如果父母不允许嫁给他,她会终生不嫁。父母无奈,只好随了她,嫁给了这位大伯。
后来,我上学走了,再后来参加工作,很少回过故乡。一晃眼,几十年就过去了。大伯确实老多了。
这时候,我才开始注意起脚下那错落有致的水道来,水道里满满是晶莹的水,像一条银白色的绸缎,汩汩地向前流淌着。浇地的日子最漫长的。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从井里抽上来,顺着地面的水道源源不断输送到一块块一片片土地里。水道里的水很调皮,不断与水道嬉戏着,在水道的上半部溅起一朵又一朵晶莹的水花,哗啦、哗啦,奏出了大自然的琼音。泉水流进田地的时候,那些干燥的土浸泡在水中,汩汩有声,就像小孩子在尽情地吮吸母亲的乳汁,水迅速漫过,不一会儿一大片庄稼被水洗礼,愈发青翠可爱。大伯脚穿长筒雨鞋,一手拿着铁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会儿在这里瞧瞧水道,一会儿又跑到另一处水道看看,如发现凝滞处或者走水处立即用铁锹挖一锹,将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然后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
时间不早了,不得不与大伯告别,离开大伯,继续往田里深处走去。晚上没有什么大风,不见田野绿浪翻滚,也不见田地里翻飞的燕子。经过一块田地,便来到菜地园子里,尽管月光照耀,但菜地还是一片阴影,不分明。但菜地里错落的菜架是分明的。我在月亮升起的菜地里走着,一小块菜地显然是盛不下我。我的鼻子里满是菜苗清新的味道。走着走着,我停了下来,像掬起一捧水那样,用双手捧着几颗硕大的西红柿,我想是听到果实的气味吗?我不晓得,我手捧着它,只是在表达着我的亲近。我的心里,是把月光下的果实当成了我的孩子的,或者是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不这样,又怎么来表示我那一年一次像潮水一样骤起的感激呢。因为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还会从菜地里飞起来。
从田地深处退出,我仍没有进村,而是沿着田野边的一条宽宽的大道,向邻村走去。在路上,我想我也许会遇到去田野里浇地的农人。然而,我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只有自己的影子,影子跟着我。我便走上一座桥,来到那座桥上,我突然站下了。夜色中的河床并不那样漆黑,即使在黑夜水也是有光的,夜空下的河面就像黎明前的一抹天色。在老家的时候,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在一个美丽的夏日夜晚,我与村里一位姑娘相约来到村边的小溪边。凉风习习地吹着,溪水清凌凌地潺潺流动着。脚下的水,水底的鱼,都像女人曾经的手掌抚摸着我们的心。我们时而交谈着,时而愉快地呵呵大笑着,目光柔情似水,又热烈似火,而又相互长长地凝视着。初恋如这夏日的阳光一样,灼热得我们喘不过气。心情亦象这溪水一样荡漾着,欢腾着。星星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温柔的月光做成镰刀,收割了俩人夜晚与爱情。也就是那年的夏天,我们俩终于走到了一起。来到桥上,我想把旧梦回忆一下。桥的位置没变,只是由砖桥变成了水泥桥。桥下那条小河,水很少了,细细的,缓缓地流动着,像少女的一条腰带,没有了以前宽宽的腿肚儿深的川流不息的河水了。映在水里的红月亮被拉成了红色的长条,像年轻人脖颈上围着一条红围巾。青蛙在河床上的水草中相互追逐,嬉戏着,“呱呱”地叫两声,然后,溅起一些细碎的晶莹的水花儿。
走下小桥,便是一株一株的树,那些影影绰绰的树要高出禾苗多少倍,它们也是田野的一部分。它们很孤独,远离了村庄,除了白天有做活的人和它们打个照面之外,大部分时间是它们自己站在那里,我觉得它们见了我走近了,也会有些感触吧。它们或许会欢迎我的。因为它们需要沉思默想也有的时间,它们也不会喜欢寂寞。在树底下徘徊倚靠真是一种幸福。这时候如果需要思考问题,就更多的是真情实感,是自己的感触。暂时不必有多么多的顾虑了,可以与大地自然融为一体,与之亲近,与之对话,倾听它深长的呼吸……
穿过杨树林,我晓得天快亮了,东方已吐出鱼肚白的晨光,裤管亦被晨曦的潮气亦浸染的潮湿,于是脚步匆匆向村子里走去……
(作品选自青海省作协创刊《雪莲》文学刊物2019年第8期,图片来源于网络)
刘振频,山西省兴县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18年《山西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19年《山西文学》月刊首届改稿会参会作家。作品涉及小说、散文、评论、报告文学等,散文尤为见长。作品散见于国家级、省级公开发行文学刊物。《散文选刊》、《雪莲》《黄河》、《西北文学》、《山西文学》、《都市》文学、《五台山》《中国文化报》、《山西日报》、《太原日报》副刊版等。作品《故里婆姨》、《山乡的春天》、《黄河野渡》分别入选2015年、2016年、2017年《山西文学年度作品选,散文卷》系列丛书。迄今在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4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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