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寨中
为文几十年,总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从未给亲人或自己写过点东西。这不是我敬惜文字,也不是没得写,而是惰性使然。今天是父亲节,一早起床后,我便思索着要写篇短文,以此纪念已逝去六年多的父亲。可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入手。突然间,父亲那古铜色的脸庞,中等的个头,承受过过多苦难而弯曲的脊梁,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生于山西兴县罗峪口镇韩家吉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2014年农历3月23日长逝,享年八十有六。伯仲有三,伯父17岁抗战从戎,两年后年与日寇血战捐躯于交城山;叔父幼学琼林,尊为人师。父行二,幼年未读诗书,目不识丁,便与祖父出入田间,从事农耕,十八岁那年腊月,又随兴县第二批民兵远征队赴陕北榆林,用他那瘦削的双肩,单薄的脊梁,在神木县花石崖、高家堡战场上抬担架,背伤员,虽穿梭于枪林弹雨,但心里没胆怯,脊梁未懦弱。
三十而立,男儿当自强。父亲的肩上承载起该担当的责任,脊梁也越来越宽厚。正当他养老抚小、安居乐业之时,我的母亲患病。吃五谷,生百病,是为常也。然,母却久治不愈,积蓄花光,债台高筑,沉疴不起,两年后母病殁。是时,我才9岁,下有一个七岁妹妹,上有两个比我各大两岁的姐姐,父亲三十有八,花甲之年的爷爷、奶奶尚健在。父以一已之力,刨七口之食,艰难度日。自古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慈母坟土未干,奶奶又在几月后抑郁而终。未几,七岁的妹妹亦患病,父亲用宽厚温暖的脊梁,将她背上去了罗峪口医院……两天后,父亲回来了,是空着手、光着背回来的,手里拿着那根红腰带。爷爷见状,哭泣不已,而父亲却没有哭,他的眼泪已经流干。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父亲的脊梁上如牛负重,爬坡而行。他不是英雄,更不是铁人。几多苦难,几多哀愁,终将他击垮了:疲弱、咯血、不思饮食……远在圪达上乡教书的叔父闻讯,星夜返里,借来一头毛驴,将我父亲扶上驴背,送到90里外的县人民医院。20多天后,父亲病体好转。面对一家老小,他有病不能养,又开始日复一日的轻微劳作,夜晚则穿针引线,缝新补旧,七尺男儿,竟以女工针指为能事。是时,族人上门作媒,要为父继娶,父曰:宁叫一人苦,不让三子寒。婉言谢绝,终将一子二女抚养成人。但他的脊梁从此慢慢佝偻了。
人们说韩家吉地处龙兴之地,好风水。其实那好风水缘于民风淳朴,人勤土沃,兴学重教,360多口人的村子,平均每户都培养出有一个大学生,那庄户好得也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父亲更是村里作务庄户数一数二的好把式。他当过好几年队长,每天大清早,在当街吼一声“走喽”,社员们便跟着去上工。村里有一头六七岁的“红犍牛”,色泽枣红,蹄腿周正,两只长角,正是耕地的好年华,但脾气犟,使起性子来谁也不敢使唤。那便成了父亲的使役,一前晌耕地两垧,比普通牛能多耕出半垧甚至一垧,父亲则在犁壕上来来回回又比别人要多走多少路呢?实在难以计算。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父亲在地头回犁时吼牛的声音,是那么宏亮悠长,人称“一声雷”,越临近晌午,吼得越好听,牛也听惯了他那悠扬的声音,“不需扬鞭自奋蹄”,拉着不断泛起土浪的沉重的犁铧走得更加欢快。其时,我正在兴县中学上高中,每年放暑、秋假期间,都跟着父亲去锄地或收割、背秋。暑假小锄谷破苗子,是庄户人耕作精细的活儿,更是磨炼我吃苦耐劳的机会,那活儿既费工又费力,有时还需府首用手去一株一株间苗。父亲锄一耧,我只能锄一行,到了中午,阳婆晒得焦土生烟,又饿又渴,腰酸腿困。我盼望父亲说一声“收工”,而他抬头看看正午的太阳,又继续“吭哧”“吭哧”地干活。他说:“锄头自带三分雨,多锄几分地,就会多几分收成”。如遇上地畔碱草多时,都是父亲带头去开地畔,一锄一锄地剐草锄根。秋收后,每天晚上打场到十一二点钟,早上五点就起来去背秋禾,父亲又是一声“走喽”,便出发了。到了地头,他每次都是从最下圪梁背起,上梁的背子留给他人。这又不知他要比别人多爬多少坡,流多少汗。正是如此,父亲当队长那些年,人努力,天帮忙,庄户格外的好。
父亲花甲之年,本该歇牛撂锄,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而他贪恋的营生却忙不完。春季,在井沟渠里务菜园,每早三四点钟就起来,去沟里抢水浇菜;伏天,人们都在午休,或者在当街聚众闲谝,他就扛着锄头上地。他作务的一坡坡桃杏树、一梁梁红枣树,比全村哪家的都强,成为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线。父亲长年独守,以地为伍,守土为业。我们儿女视其凄苦,劝他进城生活,他却执着不从,即使耄耋之年,仍为我叔伯弟弟顶凌耙磨,摇楼下种,从不歇闲。只是到了秋冬,庄户完了,把该卖的干鲜果卖了,该粜的粮食粜了,然后带着丰收的喜悦回城与子女相聚。清明节一过,便又忙着返乡,佝偻的脊梁又出现在田间地头。
教诲将伴笔耕老。父亲虽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更没有格言警句训教子孙,却留下了恭修教子立身之义方,传承忠孝节义之家风,使我几十年作文为人受益无穷。这宝贵的精神财富,纸罄难了,笔墨难尽,是父亲用勤劳的双手,佝偻的脊梁换取而来的。但愿父亲在天堂能将弯曲的脊梁伸直舒展,不再佝偻。余心足矣!
(写于庚子年父亲节)
牛寨中,中共党员,大专文化,从事新闻记者二十余年,以写新闻"上大报,上头版,上头条"闻名吕梁。2002年后开始管旧"文″,研究乡邦文献,于尘封的历史中拂尘现玉,先后在国家和省级出版社出版《历史纪事》《各领风骚》《刘少白传》《禹后治河又一人康基田》《孙嘉淦传》等著作多部,潜心十年时间,编撰出版国家十二五规划项目——《三晋石刻大全吕梁市兴县上卷》,下卷亦即将付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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