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故乡的鬼节
农历七月十五日是中元节,传说是地官的赦罪日。地官是谁呢?是玉皇大帝派往人间的三大使者之一,负责人间的生老病死和阴间的因果往生。从七月初一这天始,地官大赦一个月,把地府的鬼门关打开,放出全部鬼魂。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回家接受香火供奉,无主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旷野,捡些零食吃。到七月十四、十五这两天,鬼魂们的活动进入了高潮,就和人间的黄金周一般,人(鬼)满为患。到七月的最后一天重关鬼门关之前,鬼魂们必须返回阴间,等待来年。这是道教的传说。
民间还有一种说法:中元节,原是小秋,立秋十日遍地黄。有若干农作物成熟,民间按例要祀祖 。用新米等来祭供,向祖先报告收成。因此,每到中元节,家家上坟扫墓,祭拜祖先。希望祖先保佑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保佑后人身康体健,事事顺心。这种风俗,据说从东汉时期就在北方流传开来。不过据我所知,有的地方不在中元节上坟,而是在农历十月一日上坟祭祖,俗称“十月一”。
民间把中元节称为“鬼节”。
我的童年、少年都是在乡村度过的,每年农历七月都是非常恐惧的时光,尤其是“鬼节,”前后,感觉到房前屋后和田间陌上,到处游荡着期待托生鬼魂。乡村的鬼文化氛围缠绵而细密地渗进我的灵魂深处,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惊心动魄。
进入农历七月,大秋作物诸如高粱、玉米、潞痳之类,都已窜到了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青纱帐成了绿色的大海,有风吹过,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乡村小路几乎被绿色遮盖。这个时候,孩子们已经不敢再到田野里疯玩。如果进了青纱帐,很容易迷失方向转起圈儿来,民间称为“鬼打墙”。来尤其是进了大片的河湾地,像进入的迷宫,可能一天也走不出来。其间,说不定你会碰上蛇、蟾蜍、老鼠甚至狼。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碰上孤魂野鬼,它们会把孤单的你视为同类。
当时村子里有个挖猪菜的小姑娘失踪了一天,天黑时,她家大人才在青纱帐中间一处荒坟上找到她,小姑娘已经昏厥。她清醒后,大人问她怎么到了哪里?她说是个身穿白衣白裤白鞋头发蓬炸的老男人带去的。村里人都说,肯定是碰上鬼了!此后几天,小姑娘患了癔症,变得呆傻起来。她的父母认为女儿肯定是被鬼缠上了。于是,他们从东寨村请来一个远近闻名的神汉来为女儿驱邪。神汉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秃顶、长眉。他问了一番缘由,振振有词说道:那个荒坟埋着个老光棍,想娶个鬼妻。想破它也不难,一是在它坟头杀一只母鸡,二是把它坟上那棵杨树砍掉。小姑娘的父母遵照神汉的吩咐,在荒坟上杀了一只母鸡,同时砍掉了那棵老杨树。老杨树是一种大叶杨,风吹起来,树叶哗啦哗啦响着像是在鼓掌。村里人把这种杨树称为“鬼拍手”,一种很不吉利的树种,只有死去的男人坟头才栽植,称为墓杆,而死去的女人坟头则栽植柳树。民间的说法叫“男杨女柳”,至今风俗依旧。说也奇怪,神汉施法术第二天,小姑娘恢复了正常。村里人大部分相信有鬼蜮的存在。
在一个人人都信鬼的环境中,魑魅魍魉越发泛滥成灾。
农历七月十五日是正式的“鬼节”,十四日晚上,仪式就开始了。天黑透后,家家户户的孝子贤孙们集合起来,去请亡故的先人的魂魄回家接受拜祭。仪式是这样的,家族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端一根竖在木盘上的蜡烛走在前面,木盘里还放着香火和白纸叠成的十字,其他人跟在后面向祖坟方向走去,在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开始跪拜,把蜡烛点亮,把白纸十字压在地上,然后焚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意思好像是什么什么的先祖们,不孝儿孙恭请你们回家云云。磕完头返回院门口,依旧烧香磕头,两个门墩上压上十字,进而到了家门口依旧如此一番,最后在家里的供奉先人的壁龛前,再次烧香磕头,并供奉上水果、糕点等供品。这就等于把亡灵请回来了。我曾经问过母亲,白纸叠成的十字是什么意思?母亲告诉我,那是路标,怕先人的亡灵找不到回家的路。
当天晚上,大人们会一再叮嘱孩子们:不要大声说话,不能嬉戏说笑;睡觉后,半夜尽量不要起床便溺;听到有什么响声,不要惊动。对孩子们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恐怖的夜晚。晚上躺下后,母亲一吹熄油灯,我就把被子紧紧蒙住头,唯恐看到鬼,但耳朵显得愈发灵敏,仿佛听到窗外有簌簌的走路声,间或家里的桌、凳等物件有挪动的声响。我拱在被子里,想象着我的祖宗八辈先人的魂灵依次飘飘走进屋内的情景,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人鬼一室,真是太恐怖了。好不容易熬到天明,阳光灿烂地照进来,恐怖感开始减轻。
午饭后,家家户户的人们都开始陆续上坟祭祖。纸币、香火、冥衣都是必备的,此外,每家都要准备好一桶酱水,据说酱水是鬼门最喜欢的美食。(酱水——清水里泡一把小米,加半碗酸菜,放些糕点、饼干的碎末,再烧化一些纸幡。)酱水桶在半路上是不能随便放到地上的,否则,无主的野鬼们就会半路打劫抢喝一空。童年的我深深为鬼们悲哀,它们太清苦了,一年就清明节和中元节喝两回这种猪狗都不喝的酱水汤。 到了坟地,焚香烧纸,磕头作揖,把酱水泼到坟茔上,仪式就算完毕。当然,一些新鬼的亲人们还要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一番。
七月的原野绿浪翻滚、哭声哀哀,七月的天空高远澄明、青烟袅袅。
鬼节前后数天有许多的禁忌:炕头不能挂风铃,否则容易招风邪;供献的祭品不能偷吃,否则鬼会记仇;晚上不能晾晒衣服,否则鬼会偷穿留下味道;黑夜不敢照镜子,否则镜子里会出现死者的形象;走夜路不能回头,否则会把肩膀的鸿运灯摆灭;睡觉时脱下的鞋,鞋头不能朝里,否则会做噩梦;最怕的是天黑后,谁也不能喊叫十五岁以下孩子的名子,只容许喊小名儿,否则,被鬼听到了,它们就会把孩子的魂喊走……
当时村里发生过这么一个恐怖的故事。村子西头住着一个叫贵武的孩子,他爸死的早,他妈有轻度残障。鬼节的那个晚上,残障母亲不知什么事情,在自家院子里使劲嚎叫了几声贵武。果然招来了灾祸,半夜时分,好几个野鬼趴在贵武家的窗台外“贵武贵武”的叫起来,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一直叫到天亮。第二天,贵武就病了,不吃不喝,一直昏睡。三天后,贵武就死了。村里都说是他爸把他叫走的。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值得怀疑,不过那个叫贵武的孩子真的少亡了,他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几年后提起这件事,村里一个医生说, 贵武快死的时候,他在现场,他看到贵武嘴里吐出一大滩粘稠的黄痰,可能是急性脑膜炎所致。但村上许多老年人还是认为,贵武是叫鬼魂勾走的。理由是,有人第二天在贵武家的窗台外看到过一双白色的麻鞋。
那个时候,几乎每个户家都会用桃木刻成几把桃木剑挂在门上,或者放在枕头下用以辟邪去灾。我家没有刻过桃木剑,因为当工人的父亲不相信此事,他说要镇邪,还不如买个毛主席石膏像。于是,他从长治买回两尊毛主席石膏像,一尊是半身的,一尊是全身的。我晚上睡觉时把石膏像放在枕头边,睡得很安稳很甜,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因此,从小我就深深感受到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个道理。
鬼,这一子虚乌有的精神怪物在乡村无处不在。
离开故乡已经四十余年,对鬼的恐惧感已荡然无存。所接受的科学知识告诉我:鬼,只是一种心魔。信则有,不信则无,完全是一种唯心的东西。不过,我倒真的希望人死能成为鬼,如果那样,人的死亡就不会成为一种彻底的绝望和虚无。
可惜只能算是一个美丽的童话。
再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了,我照例要回故乡给父母上坟,照例要准备一些祭奠的物品,如纸衣纸裤、大额冥币、水果、糕点等等,还有酱水汤。依旧要焚香叩首。除了尊重乡俗,表达对死者的怀念和哀思,其实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
故乡的七月是鬼月,七月十五是鬼节。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变迁,鬼文化的氛围已日渐疏淡,那些讲迷信的老人不断逝去,后来者大都不相信鬼神之事。上坟者众,悲伤者少,仿佛把上坟当作一次即兴的旅游,我不知该为之高兴,还是为之悲哀。
农历七月十二日于长治
王晋红,山西长治人,工作单位,忻州市工商局,现已退休回长治老家。曾在国家、省、市级媒体书刊上发表作品200余篇。常写文章自娱以填岁月之虚,别无他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