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兴县城是一棵茂盛的大树,枣沟就是一根粗壮的树枝,西枣沟是这树枝上伸出的末节细枝,是兴县城这颗大树上的鹪鹩一枝。
名叫西枣沟,却徒有虚名,并没几颗枣树。但沟掌山梁上有很多枣树,枣树是串根植物,推想西枣沟原本枣树成林,所以名其枣沟,后来挖窑洞伐了。
沟的两边是土崖,崖上土窑洞相对,是为人家。中间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窑洞都不深,也不宽敞。我堂叔就在这条巷子里,小时候,正月灯节七月庙会,跟着大人进城赶会,曾去过。印象中窗窄门小,屋里暗黑。
九十年代初,我的两个弟弟在城里读书,也在这里租住,我爷爷给他们做饭。进门就上炕,没有脚地。灶台旁边架一块木板,上面锅盆碗罐,寸土必争。炕上能躺三个人,翻身相对,呼气相吸;晨起穿衣,头碰着屋顶上垂吊的那颗灯泡。
人家之间顽石垒墙,一直延伸到巷子口。有的没有大门,就那么一豁口,朝向巷子;有的有,破旧的木板门,黄土色,裂裂缝缝,歪歪扭扭,像是久站疲劳了,随时都会一扑倒地。
长方形院子里,靠墙的地方,往往有一株老槐树或者榆树,围着老树有一个小菜圃,种着几株黄瓜,用葵花杆架起,黄瓜滕牵丝引蔓,带着几朵小黄花,缠着葵花杆,爬上墙头,又翻墙垂下,多情地分春色给邻居。??初春,几树嫩绿的榆钱最先点缀了灰色的巷子,五一前后,古槐开花,一串串,一穗穗,开到高空白到梢,香袭小巷。??
或者,门前一道篱笆,围起来种葱种芫荽,篱笆墙外种刀豆,夏季,绕篱绿墙,朵朵紫花点缀其间;初秋,刀豆宽宽扁扁如菜刀,紫里泛绿。摘了来,刀豆炒猪肉,招待上姑舅。
小巷窄窄,顽石嵌出,土沙填缝。如果人走着,忽然后面来了一辆车,突突突的响,不用回头看,肯定是“地老虎”,因为巷子最大能容一辆“地老虎”爬行。巷子里的人家,烧煤拉碳,买个家电家具,全凭它。??
它在人后边,突突突的努着劲爬坡,人必须紧走几步,找个门洞站进去。如果跟前没有门洞,你被它突突突的声音所威逼,只能打扁身子,贴墙根站定,才不至于被它那满是黑煤面子的车斗蹭脏衣服。
2.
中国在变,兴县在变,小巷也悄悄改变了,西枣沟老住户往外走,在街面上买下新房,把旧屋租出去。也有的在院子里建起小南房、西厢房,为的是吃租金。
渐渐地,来枣沟租房的人多起来。最先是村里有远见的人,租窑赁房陪读,拼命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大人春种收秋时回村劳作,让爷爷奶奶暂管孩子们,秋粮入瓮再回来替换老人。
这样的人家,男人或是开车,或是在外地打工,或是在村里种大棚蔬菜,或是开小饭馆。女人在城里给孩子做饭,捎带揽工。她们不吝啬力气,给建筑工地和泥、搬砖。有什么活就做什么?,苦活,累活,都不嫌。
后来村里人看到有文化人和没文化人的区别,都争先恐后效法。西枣沟由于上接东关小学,下临北关小学,出街不远是实验小学、城镇中学,房租又便宜,是村里人的首选之地,居民七成是村里回来租房住的。
城里活泛,只要勤快,不怕吃苦,总能找到事做,脑子灵活的可以倒腾点小买卖,顶庄户地里干一年。这也是西枣沟人口暴涨的另一个原因。
住的地方逼仄村里人能够忍受,但是没有厕所,让西枣沟的房客们忍无可忍还不得不忍。偌大的西枣沟,一沟人家,就沟口北关小学有一个厕所,一来太远,二来去了也排不上。奈何水火无情,沟掌上的山梁,就成了一沟人共同的露天厕所,常常是男人去了,把女人赶起,女人上来,把男人催走。夜里去了堪比进入“雷区”,必须拿上手电筒,再慎之又慎,否则满地“地雷”,踩中了不响也要惊出一身冷汗!
巷里也污物不断,让人不敢低头,又不得不低头。
上厕所的种种溴事,成了枣沟人家饭后纳凉的谈资。
村里人笑话城里人:有吃处,没出处。
西枣沟旧属于城关公社东大队,沟里的人本质上是农民。尽管是农民,但在村里人眼里,是城里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城中村。
3.
村里人在城里住的久了,就不想回去了,孩子们毕业了,有的上高中住校了,有的去外地念中专读大学。大人却想着如何能买下这地方。他们学着做小本买卖,去卖凉皮凉粉啦刀刀,莜面搓搓栲栳栳;手工圪坨绿豆芽,油糕酒米细粉条。去钉鞋;去饭店洗碗,去做超市理货员。积攒了些钱,把这地方买下了。
来年开春,天清气朗。把窑里的面盆米罐搬出来,门窗拆卸了,再往崖壁里面掏,掏到原先的窑掌上,就开始修建楼房。房子随势就梁,建的横三竖四,拐弯抹角,勾心斗角,又恰如其分占尽地势。东家卧室是梯形,西家卫生间成了三角形。几乎家家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房子的最里间,是个土窑洞,做了储藏室,或者卫生间。
建房的过程中,你家的地基过了墙头中缝了,我家多占了你半尺了;你躺在我家的基壕里不起,我拿着洋镐做出要和你兑命的架势。然后告到城建局,清官难断邻里事,来人捡了块石子,在土墙上写了一首诗:
家家两堵墙,两边六尺长,??
德义中间走,礼让站两旁。
最后也不知是谁家还撑着,谁家让了。
到打顶时,坐油锅,仍然要打发孩子给老邻居送去一碗油糕,算是和解;接了油糕,免不了给碗里回一勺白糖或者红辣椒面,表示祝贺。
4.
地下没空间,向高处拓展。在高处,谁也难以界定这一尺空间是属于谁家的。二层楼房就肆无忌惮的扩张。站在巷子里抬头望,都是一座座悬空寺;看天,白天一线天,晚上银河系。“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小二楼建好了,几家人家共一个出巷子的口,于是再坐到一起,炖一大锅山药蛋猪肉粉条,开两瓶味辣性烈的高粱白,商量共同建一个大门。三杯巡过,脸红的像高粱,胸膛热起来,连门楣上写什么字都商量好了。有的说写“紫气东来”,有的说,见有文化人家写“清雅贤居”,咱也写这?有人说,咱们这几家人,住在一个大门里,得和睦相处才好,和气生财,不如写“和谐人家”吧!大家一致同意。
不几天,大门就修建好了,黑色的双扇大门,两边廊柱上还有一对镀铜石狮子,中间三排圆形铜扣。门楣上书四个金色大字:和谐共生。
开门进去,又是几弯几岔道,两三石级,几曲不锈钢楼栏倚着几道墙壁,结构复杂,如入迷宫。
院子里的花坛菜圃再也没位置了,不规则的多边形院子里,停了两三辆摩托车。
但是人家屋子的里外窗台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盆花,红花掩笑,绿意传情。
挖开小巷,重做了上下水系统,撬起原来的顽石,用沙灰水泥硬化出来。前年又接通了燃气。
最让人欣慰的是,枣沟人家都意识到了人生在世,吃喝拉撒本是一体,顾前不顾后就会淤堵,后患无穷。他们不再笑话城里人把茅厕建在家里了,家家新房里有了卫生间。
自从有了卫生间,洋灰沙泥的青青小巷,干干净净。走在上面,不由得要吟诵“松间沙路净无泥”了。
有了卫生间,沟顶上的“雷区”也被人开垦出来,有年种绿豆,有年种黑豆,不论种什么,都长势旺盛。这地肥呀!
村里人做了房主,又召来了房客,做起了房东,一个大门里,就不是三家四家了,而是七家八家甚至十几家,过大年的时候你看那大门上贴的七、八副长短宽窄不一的对联。但不管对联有多少副,横贴就一张:春满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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