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当时,在我心灵深处引起强烈的震撼。在知情人的引见下,我多次深入故事主人公兰子、根保曾经生活过的村庄,找到与主人公年龄相仿的老人了解情况。就这样,一个尘封80多年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终于得以重现。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晋绥边区首府兴县的一个真实的悲壮凄婉的爱情故事。(此文在公开发表时对人名、地名做了虚拟处理)
一 、兰子降生
晋陕峡谷黄河岸边,有一个叫姜家津的村子里,生活着以姜姓、康姓两大家族为主的一群人。故事的主人公姜兰子、康根保就出生在这里。
根保出生的那年,正好瘟疫蔓延,根保的母亲和姐姐在这场灾难中相继病死,只留下根保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为了能使根保顺利长大,父亲给他取名“根保”,取义神灵保佑好老康家这条唯一的根。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的凌晨,居住在村东头的老姜家一阵惊慌,老姜的婆姨肚子疼的厉害,像是快要生了。于是老姜赶紧打着灯笼把半神半医的“高大仙”请到家里,由于是难产,直到羊出坡时才把孩子生下,一看是个女娃,便取名叫兰子。众人正在高兴,不曾想兰子的母亲由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人事不省。众人齐刷刷把眼睛都投射到康大仙的身上,康大仙也一下子慌了神,忽然想起童子尿能救人,就赶快喝令老姜弄些童子尿来。老姜猛然想起不远处的老康家两年前不是生了一个叫根保的男孩吗?于是老姜和儿子赶忙拿了个碗,朝根保家飞奔过去……
还在睡觉的根保父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说明来意后,根保的父亲一把把懵懵懂懂的根保从被窝里拉起来,兰子的父亲赶忙将碗支到根保的小鸡鸡前。
也许是根保受到了惊吓,半天没撒出一滴尿来。再细一看,由于根保头天下午贪玩,夜间尿炕了。急的老姜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根保的父亲忽然想起了一个好办法,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一碗红糖水,递到根保的嘴边。那个年代,这红糖水就是生病的时候也舍不得给孩子喝。小根保一见是糖水,突然一下清醒了许多,双手端着碗一饮而尽。不知是清醒了的原因,还是喝了糖水的缘故,根保总算是挤出了多半碗尿。
老姜如获至宝,端着碗飞跑回家,把儿子远远落在后面。一直在门缝里朝外张望的大仙一声“来了”,夺过老姜手里的碗,众人七手八脚终于给兰子的母亲灌了下去。
此刻的大仙也没有闲着,一会点香,一会敬黄表,口中还在不停地念着咒语。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分明也急出了汗。说也奇怪,半根香的功夫,总算是把兰子的母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大家终于松了口气,都说老姜家祖上积了德,兰子的母亲命大。
一声威严的咳嗽,将人们的视线拉到了大仙脸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起死回生的功劳当属大仙。老姜赶忙把水烟拿来,颤颤的把黑香点燃,毕恭毕敬递到大仙手中。
猛吸了几口,大仙悠悠地吐出了长长的烟雾。
“这两个孩子有缘啊,这都是上辈子注定的”。大仙扫视着一张张吃惊的脸,继续说道:“不过,以后的路长着呢?该破的时候还得破”,在场的人鸡吃米似的点着头,骇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仙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还是兰子的母亲活套,用微弱的语气回应了大仙的话。
二 、初识恋情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根保17岁,兰子15岁了。根保也长成壮小伙,干活特别勤快,村里人都说他是老姜家未来的好女婿。兰子也长成了远近有名的俏姑娘,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笑起来特别迷人。
两个人经常一起放牛放羊、干农活,形影不离。根保母亲去世早,兰子经常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往根保家里拿。村里人也更加坚信大仙的预言,纷纷说这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特别是兰子的母亲,对大仙的话更是深信不疑,逢年过节都要送些好吃的给大仙。村里人也但凡家里有不顺利的事情,都要请大仙来家里施法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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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时分,根保和兰子放牛回来,刚分手,村里几个二小子凑过来,开他们的玩笑。一个年龄稍大的趁周围没有别人,忽闪着眼睛,那狡黠的眼神半带着调侃:“根保,天天和兰子在一起,拉手了没有啊?”根保没有理会,继续拉着他家的老黄牛往家里走。
几个二小子一阵哄笑,尾随着不依不饶,“嘿嘿,恐怕是连嘴嘴也亲了吧?”根保仍然一声不吭,只是满脸涨的通红。忽然,根保扬起一个响雷似的炸鞭,瞬间,几张还想继续逗趣的嘴凝固住了,几个二小子互相对视了一下,作鸟兽散。
打这以后,根保好几天没邀兰子一起干活,远远看见兰子也一溜烟走开了。兰子不知道根保为什么不理她,少女的矜持,她也故意躲着根保走。
一天中午,家里吃酒米,兰子的母亲盛好了一碗,放到躺柜上。如果是往日,兰子早已心领神会,立马端起碗朝根保家飞快跑去。但今天兰子似乎有什么心事,一动没动。兰子妈见没动静,催促兰子赶紧趁热端过去。
兰子依然没动,转过身直掉眼泪。兰子妈猜想可能是两个人闹别扭了,这小男女家家也是常有的事,便不再说什么,继续张罗家人吃饭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一阵急促的锣声从观音庙传来,不一会,姜家津全村男女老少都急匆匆到观音庙旁的大榆树下聚集。村里人都知道,锣声一响,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根保从睡梦中惊醒,飞快穿上衣服朝大榆树跑去。远远的看见好像有什么人被吊到了大榆树上,下面几个壮汉手里举着木棒,边打边厉声叱骂:“让你偷,再让你偷东西!”
原来是村里的康老六,趁着人们熟睡,偷吃庙上的供品,被早起上茅厕的本家叔伯兄弟发现了,报告了村公所。于是村长召集几个打手,就地处置,这才发生了刚才的一幕。
康老六是一个光棍,平时游手好闲,很少下地劳动,一年四季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有时见了村里的年轻媳妇还眨眼活哨,说几句荤话。因此村里的人都不太理会他。眼看着康老六的脑袋耷拉下来,打累了、骂够了的人们才将他从树上放下来,就地一扔,回家吃早饭去了。
在根保的眼里,康老六似乎也不是很坏。记得七岁那年,他和兰子路过他家的杏树下,康老六还摘了一把熟透的杏给他们吃。见众人走开了,根保把他扶起来靠着榆树半坐了起来。
“水——水——”康老六有气无力地央求着。
根保正要转身回家取些水,一转身,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飘过,原来兰子也一直没走开。只见兰子轻盈的走到庙里,拿了一个盛供品的粗瓷碟子,到旁边的泉水里舀了些水,送到康老六嘴边,两个人齐伙给他饮了下去。这时,村里吃完早饭的人们开始陆续下地,见有人靠近了,两个人慌忙走开了。
几天后,康老六就死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到观音庙附近走动,大人们也嘱咐小孩子不要到那里玩。
一天傍晚,兰子正在院子里张罗着喂鸡,忽然家里的大黑狗朝着院墙狂吠,顺着声音看去,墙头上露出根保的半个脑袋。根保不好意思朝兰子笑笑,兰子故意扭转身子,佯装看都不看。根保迅速转到了西边的墙头,又冲兰子笑笑,兰子娇嗔一笑,瞪了他一眼。根保趁机伸出一个指头,朝观音庙方向指了一下……
这时正好兰子哥从牛棚里喂草出来,根保慌忙缩回脑袋,一溜烟似的跑了。
大榆树下,两个人终于又走到了一起。根保结结巴巴给兰子解释着,兰子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将他的嘴捂上,其实,聪明的兰子早已猜到了根保这段时间不理她的原因。两人依偎着,静静地看着远处天边飞过的一抹晚霞,听着脚下黄河的水涛声……
根保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麻纸包着的东西,小心打了开来。昨天和父亲赶集,偷偷买了两根红头绳,作为送给兰子的礼物。此时的兰子早已面颊绯红,顺从地转过头,让根保把红头绳扎到两根辫子上。
不知不觉,月亮已从树梢升了上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归巢的鸟儿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两人第一次陶醉到爱情的世界里。
三、幸福时光
正月,是庄户人家最休闲的时光。土地尚未解冻,地里的农活啥也干不成。村里主要的任务就是筹备正月十五的古会。办这样的大事,自然是高大仙的会首。他在村里物色出了几个心灵手巧、听话能干的会手,供他调遣。根保因为精明能干作为会手里唯一的一个年轻人被选了进来。从初三起,就跟着大仙忙个不停,以至于没能见上兰子一面。
十五的晚上,家家都把糊好的灯盏插到九曲场地里,单等大仙发号施令。只见大仙不慌不忙抽足了烟,看到三百六十五盏灯全摆好了,这才示意放铁炮的二牛点炮开阵。兰子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找到了走在队伍前面的根保,把手中点燃了的两支黄香中的一支给了根保。按照村里的习俗,转九曲的时候手里必须拿香,这样才能得到神灵的保佑。兰子就抓着根保的衣襟随着人流缓缓的转着……
转完九曲,一些青年男女迫不及待到黄河边放荷花灯了,只有这时村里心生好感的年轻男女才有机会表达爱慕之情。兰子早就准备好了两只荷花灯,两人走到一个僻静的小水湾,点燃了油灯,双双把荷灯推向河的中间。看着逐渐走远的荷灯,兰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中祝愿他俩未来的幸福生活。根保也赶忙学着兰子的样子双手合十许愿,只不过,他并没有完全闭上眼睛,而是紧盯着未来的媳妇咧嘴笑了……
也许是根保这段时间顾不上干家务活,本来就身体不好的老爹一个人累倒了。吃了几副草药,总算好了点。正月二十五是填仓节,这天晚上,兰子决定到根保家点糕灯冲冲喜,于是在家里捏好糕灯、装上油捻子,端到了根保家。
两人合伙把灯点着,暗红的灯光洒满了整个土窑洞。灯光下,兰子深情地看着根保,根保眼圈湿湿的,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家里看到了暖暖的糕灯点燃。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田野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布谷鸟的叫声,野草也悄悄地探出了脑袋,一阵春风吹来,满鼻子都是清香。早饭后,兰子精心打扮了一番,提着篮子,准备上山挖些野菜。头天晚上,她和根保约好了,在村北面的元宝山上见面。不一会功夫,兰子就爬到了山顶,周边特别安静,只有几个掏茬子的老头在干活,烧茬子的蓝烟飘荡在田野上。
兰子轻盈地走着,两个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在胸前摆来摆去。她四处张望了一番,不见根保的人影。
“不咕——不咕”一棵开满杏花的树杈后,传来兰子熟悉的叫声,根保边学布谷鸟叫,边从树丛里悠地闪了出来。
根保掂起脚尖,顺手把兰子头顶一朵开的最艳的杏花 摘下来,插到她的头上。兰子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幸福的时光。
两人席地而坐,根保告诉兰子,等秋收过后,他爹卖了粮食就要上门提亲。还告诉她,他爹已经从集市上捉回了猪仔,喂肥了冬天办喜宴时用。兰子用心地听着,脸蛋早已羞涩成桃粉杏白。
转眼间,就到了春耕季节。根保爹还不能下地劳动,根保一个人又忙不过来。兰子家里劳动力相对充足,她爹就嘱咐兰子帮根保家干农活。山梁上,根保在前面吆喝着牛犁地,兰子在后面抓粪、点种,忙乎了二十来天才把地都安顿好。到了该锄草的时候,根保一大早就要到地里,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兰子就在自己家里做好饭,用罐子给他送到地头吃。根保还特地计划着种了一晌黍子,待秋后舂了皮结婚时吃油糕。两人在田间休息时,还憧憬着成家后再养几只羊贴补家用。
兰子爱干净,经常到河边洗衣服。大夏天的中午,毒辣辣的太阳简直能把人给烤焦。一天,兰子正在河边洗衣服,忽然感觉到有人往她头上戴了个东西,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根保满头大汗站在她身后,头上还带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凉帽,兰子这才反应过来,根保怕她晒着了,也给她做了一顶凉帽戴上。兰子嫣然一笑,伸出左手把凉帽正了正。
“晒黑了我可不要了”根保戏谑道。
“你敢——”兰子嗔怒着,双手掬起一捧水朝根保脸上猛地洒了过去,根保转身一躲,噗通一声掉进河里,不见了踪影。兰子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两眼急速搜寻着河面——
离开兰子二三十米的地方,露出了一个黑脑袋,还朝兰子伴着鬼脸。她这时才想起,根保是凫水高手,刚才是故意吓唬她的。于是她双手舀着水,不停地朝着根保的脸上泼去,而根保,一个猛子,又扎入河底……
四、根保参军
炙热的夏天终于结束了,田野里飘来庄稼成熟的淡淡的味道,放眼看去,一片青黄色。好在今年天随人愿,庄稼长的实在是好,满怀喜悦的人们期待着一个满满的收获季节的到来。有赶集过来的乡亲们在互相各说着,他们从镇子上听说有几个村子被日本人扫荡了,粮食牲口被抢走,就连房子也被烧的一片狼藉。于是大家都希望秋天早点到来,把庄稼快点收割完。村长把村里的年轻人召集开了会,轮流在烽火台站岗放哨。
夏秋之交,庄户人家有一个短暂的休闲期。这段时间,根保也没闲着,因为举办婚事需要钱,根保早早的就扛着?头到离村十几里地的黑虎沟挖柴胡、黄芪去了,这天正好根保不站岗,临走的时候还给爹把午饭也做好了,说自己天黑的时候才会回来,让爹中午自己热着吃。
兰子也和父母、哥哥到地里挽黄芥去了,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才收拾完。一家人正背着捆扎好的黄芥准备回家,忽然村顶老爷庙的钟声响了,紧接着看见一群惊慌失措的乡亲扶老携幼从远处跑过来,边走还边喊:“鬼子来了,赶快跑啊”。
兰子朝烽火台看望去,果然烽火台上冒出滚滚的浓烟,甚至还听到远处传来打枪的声音——
一家人赶忙撂下背子,相互吆喝着加入到逃命的人流中,朝离村五里多地的一个山沟跑去。兰子左视右看,始终没有看到根保和父亲的身影,问了问身边的几个老乡,都说没见到。兰子焦急万分,几次停下来,朝村子的方向张望,她哥生拽硬扯,才把她拉进逃命的人群。
人们相互搀扶着逃命,有的人还驱赶着羊群,拉着牛,惊叫声、吆喝声混杂到一起,土道上扬起一片黄尘。
黄昏时分,村顶的大钟声再次响起,日本鬼子走了,人们急匆匆往自家赶,查看自家的财物,有几家的房子被烧了,化为灰烬的门窗还散发着呛人的焦味。
兰子喝了口水,飞一般的朝根保家跑去。门板已掉到地上,屋里没有一个人。家里的东西还算是齐整,就是不见根保和他爹的影子。
兰子叫了几声,无人答应。兰子想着,可能是两人躲到什么地方了,还没有回家。
她习惯性地走到牛棚,准备给牛添些草。哪里还有牛的影子,再探头往里一看,根保爹倒在了血泊之中。兰子吓的脸色苍白,下意识地发出一身凄厉的尖叫:“快来人啊!杀人了”。
听到叫声,邻居们有几个胆大的赶了过来。定睛一看,只见倒在地上的根保爹两眼怒睁,手里还紧攥着一柄锄头。原来是根保爹眼看着日本鬼子要抢走他家的牛,和日本鬼子搏斗时被打死了。
乡亲们都难过的流下了眼泪,几个妇女哭成一团,兰子六神无主的瘫坐在地上抽泣。有的人赶紧去找根保去了。
“咣铛”一声,大门板被踢落在地,一个黑塔似的身影出现在人们面前,只见根保冲到父亲的遗体前,他久久地呆立着,盯着父亲,钢钳似的双手紧握着?头,猩红的眼睛射出愤怒的电光,额头上的青筋仿佛要崩裂一般,忽然喉咙里发出雄狮般的吼叫声:
“狗日本,老子杀了你!啊——”。
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后,他忽而又肃静下来,满眼胀红,随即缓慢地走近父亲的遗体,放下手中的?头,伸出硕大的双手将父亲怒睁的眼睛轻轻抚上,“爹——,儿子会为你报仇的!”。
根保脸涨得通红,拾起地上的?头就要往外冲,兰子赶忙拽着他的裤脚往回拉,以致被拖出了几米远,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合力才将根保抱住——
掌灯的时候,高大仙也闻讯赶了过来。“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入土为安吧”。大仙没有了往日的傲慢与神秘,和声说道。
在众人的劝慰下,根保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
三日后,在大仙的主持下,众人将根保爹安葬了,整个村子渐渐恢复了平静。
“头七”上坟归来,兰子帮根保收拾家。根保依然坐在灶火旁不停地抽着烟,什么也不说。兰子知道他心里痛苦,只默默地照料着他,很少插话。
“兰子,不用收拾了,我有话说。”根保终于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兰子赶忙停下来,挨着他坐下来,红红的眼睛紧盯着根保的脸。
“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爹不能白白死了,我要参军报仇!”
一脸惊讶的兰子,半张着嘴,想说出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有一种预感,几天来沉默寡言的根保,心里一定在思考抉择着什么。
“你走了,我怎么办?”兰子说着,两行眼泪早已挂满了脸颊。她知道根保的性格,一旦决定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甭想拉回来。
“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兰子抽泣着,近乎以一种哭腔央求着:“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说罢就一头扎到根保的怀里,两只胳膊紧紧搂着他的腰,生怕马上就会失去他似的。根保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还是有几滴泪珠落到了兰子的额头上,发际里……
第二天,知道根保要参军去了,几乎是全村男女老少都来送行,一直目送他走出了村子。根保回头挥了挥手,示意乡亲们回去。自己径直往大榆树下走来。
早已在大榆树下等着的兰子,两眼通红,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像香囊似的东西,挂到根保的脖子上。根保明白,那一定是兰子妈昨晚从大仙那里请来的一道护身符。
兰子把几双鞋和几件替洗衣服包成一个包袱斜挂到根保肩上,根保不敢对视兰子的眼睛,生怕自己的眼泪再次掉下来……
两个人沉默着,离别的痛苦使他们说不出一句话。中秋的天气已经有点凉,几片枯黄的树叶簌簌落下来,有几片落到根保的头发上。兰子赶忙把树叶拿下来,并顺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军装。
看着时分已经不早,根保催促兰子赶紧回去。根保头一扭,转身就快步走开了。他甚至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兰子那张伤心欲绝的脸。
一只乌鸦“呀”的一声,从大榆树枝头飞向远方,兰子心里一怔。她心想,许是它受到惊吓才飞走的吧。
直到根保的身影消失成一个点,兰子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家中。
五、 无尽的思念
自打根保走后,兰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沉默寡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呆呆地坐到家里。兰子妈心疼兰子,怕这样下去会出事,但无论大家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每天面对悲伤的兰子,兰子妈也只能抹着眼泪躲到一旁默默地看着她。
根保走了的当天晚上,兰子就把根保送她的红头绳小心翼翼的收起来,仍旧用麻纸包了,压到箱地,再没有拿出来过。
偶尔,她会到根保家里,把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在她心里,也许根保在某一天会突然归来,她不能让心爱的人感觉到冷窑凉灶的凄凉。
白天,她总是会有意无意的走到大榆树旁,朝着根保走时的方向瞭望半天。遇到路过的外乡人,她总是缠着人家唠唠叨叨问个不停,问什么地方打仗啦,知不知道有个叫根保的人。直到人家烦的走开了,她嘴里仍在嘀咕着……
夜深的时候,村里人早已进入梦乡,兰子独自一人还在油灯下给根保做布鞋。她猜想着根保行军打仗肯定特别费鞋,幻想着忽然一天会有个路过的人,可以把鞋捎给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进入腊月,天气也渐渐寒冷起来。家家户户都在做着过年准备,兰子更加思念心上的人。每天不论天气有多冷,她都要到大榆树下张望一番,就是刮风下雪也从不间断……
一天晚上,兰子熄灭油灯,刚昏昏沉沉的睡着,就梦见根保满脸是血从她身边跑过,后面几个日本兵紧紧追赶着,她大声喊:“根保,我是兰子!”,根保一扭头,冲她一笑。这时一颗子弹击中根保的胸部,鲜血直流,根保晃了晃身子倒了下去……
兰子“哇”的一声惨叫,从噩梦中惊醒。几乎是同时,兰子的爹妈也被惊醒了,兰子妈立即点亮了油灯,只见惊恐万分的兰子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兰子把刚才的梦告诉了爹妈,兰子妈急切的问:“你看到根保流血了吗?”
“看到了,我看到鲜红的血。”
“那就没事,只要梦见红血,就是反梦,说明根保没事。”兰子妈肯定地说着。
这时正好传来一声鸡叫声,兰子爹也安慰道:“鸡叫时做的梦不灵,赶紧睡觉吧!”
村头的大榆树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只有脚下的黄河水还在不停地流淌着。
晨曦里、黄昏中,一个从未间断的剪影像雕塑一般经常出现在大榆树下。
漫长的两年过去了,根保还没有回来。眼看着兰子已经超过了出嫁的年龄,她的爹妈整天唉声叹气、着急万分。这期间,也有媒婆上门提亲,但看到兰子铁一般主意坚定的神情,纷纷退门而去。
六、特殊的婚礼
时间到了一九四五年,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七夕”这天,天空灰蒙蒙的,早饭后,兰子牵着她家的老黄牛,来到离大榆树不远的一块草地上放牛。四周静的出奇,只听见老牛啃草的声音。她习惯性的来到大榆树下,望着奔流的黄河水,又一次想起了根保。多少年来,大榆树下分别的情景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
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一只闷的慌的喜鹊从巢里溜出来,“喳-喳-喳”叫了几声,兰子对这样的声音非常熟悉,抬头看了看喜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枝头的喜鹊分明对“老朋友”的到来并不害怕。又“喳喳”两声,作为回应。
这时,兰子想起了根保给她讲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她害怕听这个不详的故事。有时,她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他俩幻化成牛郎织女,引起心中一阵慌乱。每到这时,她总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呢?
天越来越阴,不一会就下起了雨,有几滴雨落到兰子的脸上,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惊醒,她赶忙牵紧老牛的缰绳,摘了片南瓜叶顶到头上,向回家的路走去。
第二天午饭后,兰子刚放下碗,就听到打谷场上传来敲锣打鼓声,听着这节奏,她猜想着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喜事。
不一会功夫,打谷场上就聚集了不少人。有三个穿着灰色军装的人手里拿着铁皮喇叭,大声在喊着什么。兰子加快了脚步,飞快凑到了跟前。他们穿着和根保一样的军装,但其中并没有根保,兰子不免有些失望。
只听得其中一个朗声说道:“乡亲们,日本鬼子打出去了,抗战胜利了!”。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欢呼,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唢呐声响成一片。
“胜利了,那根保也能回家了吧?”兰子心里一喜,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几乎是同时,她迅速朝着大榆树的方向看了看,仍然是什么也没有。
她想凑上去,与穿军装的人打问一下根保的情况。但此时三个穿军装的人把村长拉到一边,不知在说着什么,还把一张纸交给了村长,四个人表情凝重。兰子也没多想,可能是要给村长交待什么重要任务了吧?
兰子在一边等着他们把话说完,一边不停的朝大榆树那边瞭望——
不知什么时候,村长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村长顿了顿嗓子,“兰子,你是根保唯一的亲人,有件事我只能与你说——”
兰子已经感觉到村长说话声调的异常,再细看时,村长湿湿的眼眶里有几颗泪珠在打转。
她脑袋里“嗡”的一声,以至于后面村长说什么都没听清楚就昏死过去了。
大仙赶紧跑过来,推开兰子妈,死死的掐着兰子的人中。
在众人的手忙脚乱中,兰子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稍定了定,突然发疯似的站起来,撕心裂肺地叫着“根保——根保——”,踉踉跄跄朝大榆树跑去……
那凄厉的呼喊声、哭声撕裂着每一个人的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个雕塑般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
原来,就在根保参军后的第二年五月,在与日军的一次阻击战中(大树杈战斗),根保冲锋在前,在击毙几个鬼子后,不幸被日军的炮弹炸飞,壮烈牺牲。
哭干了眼泪的兰子逐渐冷静下来。乡亲们扎了个干草人,准备两日后给根保举行葬礼。
“生是根保的人,死是根保的鬼。”
“我要与根保举行了婚礼再安葬他!”
当着帮忙的众乡亲们的面,兰子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都把目光投向大仙。大仙也被兰子刚才的一句话惊得没了主意。看着满脸倔强的兰子,大仙来回踱着步,思量着……
根保家狭小的土窑洞里,一片寂静,只有旱烟锅发出“斯斯”的响声。
“这两个孩子命苦啊,就成全了孩子们吧!”大仙叹了口气,终于做出了决定。在场的人早已是泪痕满面了。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帮忙把根保家的窑洞收拾好,把窗纸也糊上了。兰子爹和哥哥从家里拿了些粮食过来,因为他们知道婚礼举行后,兰子要从娘家搬出去住的。村里的私塾先生还写了一副红对联,贴到了门框上。
返回家里的时候,已到了掌灯时分。兰子从柜子里取出一张过年买下的红纸,拿来剪刀,在油灯下开始认真的剪双喜字。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剪了一半的喜字被泪水淋湿了一个角……
第二天早上,兰子起的特别早,梳洗好了,小心地翻出红头绳,扎到辫子上。母亲从躺柜里取出多年前就准备好的红衣服、绣花鞋,帮忙着给她穿上。
她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她要让根保的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新媳妇有多漂亮。
没有迎亲的队伍,也没有鼓手。兰子哥背着她从家里走出来。初秋的早上天气有点凉,她左手掀开盖头一角,右手挽着袖子擦了擦眼泪,朝大榆树看去,榆树上近一半的叶子已经发黄,秋风吹过,不时还有几片叶子落下来。闭上眼睛,她耳朵里仿佛听到根保吹唢呐的声音传来……
没有欢笑声,没有取闹声,这场特殊的婚礼就这样上演着。村子里静静的,就连平时吆喝牲口声、打骂孩子声都听不到了,人们生怕把根保从兰子的想象中惊走。
兰子顶着盖头,盘着腿端坐到炕桌旁,窑洞里偶尔传来蜡烛燃烧发出的“啪啪”声。
兰子自己掀开了盖头。透过泪花,她看到炕桌上两只红蜡烛的亮光,忽闪忽闪的照射在根保的灵牌上,恍惚中她看到根保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窑洞里的灯亮了一晚,兰子就这样坐了一晚……
凌晨卯时刚到,院子里就传来大仙指挥众人抬灵的声音,所有红色都换成了白色。兰子也换上了号衣,跟在棺材后面木然地行走着,她已经没有了眼泪。
当送葬的队伍经过大榆树的时候,没有人示意,没有人指挥,整个队伍慢慢停了下来,人们的眼光都投向了大榆树。兰子走到大榆树下,用手抚摸着像皱纹一样的树皮,将一个用来招魂的小白旗插到树皮缝里……
尾 声
姜家津村脚下的黄河仍然在不停流淌着,那棵见证了这段悲壮爱情的大榆树也苍劲了许多,只是树下那个雕塑般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过。
时间到了一九八七年,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大榆树遒劲的老枝上吐出了一片嫩绿。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树下出现了一个佝偻着背的女人的身影,老人稀疏花白的头发上一根红头绳在春日的照耀下特别显眼。她安静的坐着,看了看黄河,甚至还看到了那边开的正艳的桃杏花。
回过头来,她缓慢地将她从未离开过的村子环视了一圈,似乎要将它永远地刻在脑海——
几天后,根保家的炊烟再没有升起。
她安详地走了,结束了三十五年孑身一人的生活……
文 图:秋雁 厚德载物 人人 阳光 天锥出 镜:向日葵、高峰此摄影小说取景地全部在兴县,涉及7个乡镇30几个村庄,历时一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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