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兴县村村段段要过会。过会，就是全村人都参与的社火游行活动。发起人往往是村里的领袖人物，称为会首。从村里的到城里，从正月初二，到二月二，间不间总有过会的地方。

早几天，会首们就定了鼓手，吩咐各家各户做灯。村里人都积极行动起来，能人巧匠暗暗较劲，使出自己的智巧，要在会上显摆。

有人在裁剪高粱秸秆，准备扎灯架子。有人把自家的竹扫帚拆卸了，把竹枝浸在水盆里。有些灯架子是圆形的，需要有韧性，比如西瓜灯。

过会当天上午，会首把彩纸蜡烛分配给各家各户，顺便检查各家的灯是否做好了。吩咐提灯人下午五点前要到大队大院里集中。

媳妇、姑娘们下午糊彩灯。早年间用硬纸板糊，在纸版上用圆规画个圆，剪下来，彩纸围一圈，粘住，里边放半截蜡烛就成社灯了。勤俭人家还会在彩纸上贴剪纸花。后来大家脱贫了，吃罐头不是什么难事，就用罐头瓶代替——罐头瓶倒扣了，围上彩纸，里边放蜡烛。

傍晚，开始摆灯。屋子里外两边窗台上各摆四盏，脑畔上隔两步摆一盏，把脑畔围了一圈，墙头上也等间距摆开，红绿黄相间，把院子圈起来。

晚上七点，大队院子里，鼓乐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提灯的年轻人开始点亮自己手中的灯，站好队。最常见的有西瓜灯、白菜灯、南瓜灯，最好看的是兔子灯、鱼儿灯。最普通的灯是四方灯，就一简单的长方形六面体。最受人称赞的是转灯，别的地方也叫走马灯。灯里面的纸轮不停的转，外面的纸屏上映出了车马人走动的影子，大家认为很神奇，赢得一片喝彩。

凑烟的小丑已经打扮好，鼻子上抹一撮白灰，把红纸洇湿抹在脸蛋上，手里提一着一个面袋子。

鼓手走开了，灯队开始蠕动，去年从村西开始出发，今年从村东开始。

隐隐约约听到鼓乐了，村东头人家开始点亮灯盏，白色的蜡光，外面的彩纸一围，红光绿雾，柔和吉祥。一圈灯勾勒出一户人家。窑洞一层叠着一层，像蜂巢。远远的看，就是彩灯做成的蜂巢。村庄宁静，又有几分神秘，如聊斋里的仙境。

鼓手吹打着引领游行社火来了，走到谁家院子里，都会有一挂鞭炮激动的响着，满院蹦跳着。户主出来，庄稼人版画般脸上带着木讷的笑，递上一支烟，小丑趋步上前，露媚笑，念顺口溜：

过会点红灯，富贵迎进门，

子孙万代旺，辈辈出官人。

户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盒烟，小丑立即张开口袋迎上，户主把烟放到袋里。

鼓手劲又大了，喇叭口朝天，腮帮子鼓起，眼球突出，锣鼓震得耳朵发麻。跟着看社火的姑娘媳妇们，围着看转灯，指点品评一番，赞叹做灯人的智巧。

“偷灯了！”有人叫喊起来。抬头看，脑畔上人影一闪，一溜灯缺了一盏！

偷灯是乡里关灯时的习俗。那些家道兴盛、男丁兴旺、一窝子都考上学校的人家的灯总是有人来偷。

偷灯表现人们的生活热情，寄托对未来的希望。

趁社火来了他家院子里，人多声杂，偷灯的人出发了。想生男孩的就去那些男孩子多、浓眉大眼、膀大腰圆、杰的掉眼珠子的人家偷，偷一盏红灯，红男绿女；想考学校的就去那些姊妹兄弟一窝子都考上学校的人家偷，偷一盏绿灯，逢考必过一路绿灯。

看！那个人，悄悄的下去，猫腰蹲身，伸出手探那盏灯，生怕下面院子里的人抬头看见，端了灯飞快的跑了。

也许偷灯真的起了作用，村里考上中专师范的人渐渐多起来。

偷来的灯长久点在自己的心里，照亮了自己的书桌，他就用心读书；照亮脚下的路，他就越走越远。

最大的偷灯场所，是转九曲时。

九曲，也叫“九曲阵”。空旷的平地上，筑起排排地垄和浅沟，沟里走人，垄上摆灯，共摆三百六十盏灯。路曲曲折折，有九次走过去再返回来的曲折，但每返回来又会向新的一曲前进。

“九曲阵”中共有三百六十盏灯，象征一年的三百六十天。转九曲，就是沿着垄沟曲曲折折的路线走，走到九曲的中心后再退了出来。

转一次九曲，意味着把一年的曲折都走尽了，剩下的日子都是顺顺当当的了。

李家湾每年正月十二转九曲，声势浩大。

天刚擦黑，转九曲开始了。

全村男女老幼，还有闻讯而来的城里人、别的村子里的人，一齐出动。锣鼓开路，唢呐伴奏，紧跟着浩荡的队伍。

子女扶着老人，儿子背着生病的母亲; 妈妈背着孩子，丈夫牵着妻子。情侣相携，好友做伴，高考的学生们拉手搭肩。

九曲弯弯，也如人生路。长蛇样的队伍走出去，再返回来，返回来，为的是再走出去。仿佛这一生就这么走下去。

突然，前边的人骚动起来，人们倏然弯腰。地上灯渐渐少了，原先空着的手上多了一盏灯。九曲转完了，灯碗子也便被人们偷完了，空旷的地上，一片狼籍。

手捧这盏吉祥灯，往家走。脸上绽着笑容，仿佛得到了保证：生病的一定会痊愈，求子的定能生儿 ; 种地的五谷丰登，经商的财源滚滚; 念书的金榜题名，上班的步步高升。

偷来的那盏灯点亮了心。心里亮堂，浑身充满力量，生活就会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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