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推开铁门，几乎有点踉跄，前脚定稳，猛一抬头，她，正对着我。我一愣怔，心一紧，呆在楼门口。

“她盛放，有一种哀伤的美。”这是川端康成的话。此刻，这句话适时地堵在我的嗓子眼。我面前的杏花，正在盛放，使出全部的力，射出耀眼的光华。

这是我写于2019年4月6日的一个日记片段。时间过得真快，两年的时光也就一晃悠。又是一年杏花开。去年的杏花时节，因为疫情，我滞留在北京。等到回来时，已是绿叶婆娑藏青杏。去年的杏子，我着实在意了。

小区的院子里，桃树杏树还真不少。树不高，果实却不小。我原本是不太注意这些的，好像有一年，吃了这树上的大黄杏，从此刮目相看，不仅在意杏树，也在意桃树了。不仅在意花，也在意果了。

于是，门前的杏树，成了我日日进出的“眼中钉”。也不驻足，也不用直勾勾看，但就是心在那里。匆匆的一瞥，那最高或最隐蔽的我自认为最大的杏，便闯入眼帘，从此，树也便忽略了，某一枝某一处或某一个大概位置，某一颗或某几颗，忽闪的叶片间，结结实实的青绿杏子，成了我的“牵挂”，这是真的，没有丝毫的夸张！上班，下班；下班，上班，日复一日；甚至因了忽闪的叶片间的青绿，我心里带上了隐约的喜悦、隐约的期待，隐约的不知疲倦。时间在忽闪中隐约过去了，我内心的喜悦在隐约中见长，一点一点，因那青绿的东西在一点点醒目，一点点淡去绿意。

是等摘来吃吗？我曾很理性的问自己。不是。超市早已有卖，用不了几个钱，管饱。那又是为什么？不知道，说不清。

从青绿到淡绿到轻微的黄再到光洁的整体黄，也就一转眼的工夫。那小精灵般的杏仿佛一夜间冒出来，仿佛都成了最大的。它挑逗你的注意力，挑逗你的情绪，不可否认也挑逗了你的食欲。转眼间，小小的杏树被一颗颗探出脑袋的杏子压弯了腰，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叶子也少有往日的精神，好像瞌睡人的眼睛。我有点着急。急什么？大概是担心这些杏的命运。一日，两日，眼看着不止是黄，似乎也软，我好想伸手，可终于忍住。一日，两日，日子在延续，那硕大的杏在招摇，而树的腰肢弯得更低了。

突然有一天，我抬眼望去，树凌乱不堪，仿佛遭了抢劫，定睛一看，杏，没了踪影！仔细找时，竟一颗不剩，我想象着杏们如一群受了惊吓的鸟，“呼啦”一声，不知去向，只丢个蓬乱的“巢”，诉说着曾经的一切。

我有些失落！

也就在失落的同时，我看到了树的轻松。头发虽然蓬乱，腰身却展挺了许多。“终于完成了一季的使命！”我自言自语。

从那天起，我对树的牵挂也释然了。她，还站在门前，只是我好像忘了她，“心远地自偏”嘛。

春，又一个春。

南国的朋友说“江南春早”，她发来了“寒梅图”，我说“北方早春看桃杏”。虽说春的节令早到，可在北方，料峭春寒不可小觑。只等春风吹啊吹，吹开了杏花，吹红了桃花，北方的春光才明媚起来。围巾下了，棉衣热了，手套用不着了，一丝丝凉，一咂咂风里甜，那才叫春呢。

春，又一个春。门前的杏花又开了。

“她盛放，有一种哀伤的美。”川端康成的话依旧响在耳边。

“为什么盛放之美，有一种哀伤呢？”我问自己。

孩提时，在外婆家，满山满坡的桃树杏树，岂止是盛放，简直是“放肆”，奔跑在花林中，自己不也是一朵花吗？哪有什么哀伤？那是快乐的极致！

那个时候，外公外婆已年迈，只是身体还健朗，还能应对我上学的一日三餐。父母工作调动，我家总在流动中。那时候大抵也不说什么教学质量，或者只是父母已无力考虑这个问题，总之，我从一个镇小学转到了村小学。书要读到什么程度，或者分数要考多少，不知道，外公外婆没要求，父母鞭长莫及，我当然只知道玩。玩法哪个季节的都有。秋月的夜里，穿梭在牛屁股后面，牛棚是躲猫猫最佳的地方；春日的花林，追逐嬉闹，或者花刚落，果刚挂，就去摘青杏揪毛桃，从仁是软嘟嘟的水到硬邦邦的核，几乎没有一天缺席。

树主人觉得这些孩子实在糟蹋得不像样子，就在树下栓了狼狗，可那又怎样？淘气寻的就是刺激，他总不能每棵树下都栓狗，所以照摘不误。没办法，树主人便一家家挨门找大人。有一天，我还在睡梦中，外公已等不及我醒来，嘟嘟囔囔骂开了，喊着我父亲的名字，说是“野”得不行，让赶紧领回去。

大约一年以后，我家搬住在离城近一点的厂矿区，我被父亲接回了家。可生活依旧很艰难，母亲上班远，又很累。

考上高中了，我走读。说是五里远，可要翻一座陡坡。先是徒步，后来实在时间赶不及，骑上了父亲上班用的自行车，但陡坡是不可能骑上去的，直爬到气喘吁吁时，才刚上了顶，可以再骑着走了。

回家写作业，也没什么书桌，一口大瓮，上面盖一块铁皮，我就抱着大瓮看书。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当我生命的光阴走过不惑走入知命，当我抗争的人生走过挫折走过艰辛，当我情感的激流淌过悲喜领略无奈，我温热的内心怀了更多的悲悯、更多的善意，我多情的灵魂更加敏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棵树，能启迪我生命的真谛，一片叶能让我深怀感恩的情愫。

门前的杏树，她盛放，有一种哀伤的美，这是当然，没有全情盛放的生命虽然也美，但失之浮艳；得之太易的东西，与哀伤无缘，也难与珍惜结缘。

有句话叫“温柔半两，从容一生”，我恭敬地将这句话献给天地间所有盛放的生命，当然也包括门前的杏树。

2021.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