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中国人特有的节日,“拜年”当然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习俗。就像一幕大戏的高潮,年节是中国人对生命四季轮回里一个最慎重、盛大、庄严、华美的敬礼,而拜年是这特殊的节日里最真挚情感的表达。叩拜天地祖先,感谢他们福佑众生晚辈;叩拜长辈老人,孝亲和顺,福喜绵长;亲朋问候,福语福愿,万福安康。
年是中国人的宗教情结。日子再穷,过年也要“出格”一点;离家再远,过年也要踏上归程。要过年了,邻里见面,第一句话就问“过年孩子回来不?”那意思,再忙,过年也要团圆。
与团圆相携而来的,自然是拜年。
“拜”,是个会意字,由两个“手”一个“下”三部分组成,也就是左右两个“手”字,右边的手字下面还有一个“下”。下的古体是“丅”。汉字发展到隶书,就把“丅”与上面的“手”字合在一起,成为现在的样子。两手合于胸前,头低下去一直到手,就是“拜”字的本意。
传统文化里,拜年是个颇有讲究的仪式。
首拜天地神灵,次拜祖先,再拜父母尊长,最后全家按次序互拜;仪式从叩拜大礼到拱手作揖各有差别。
这样的仪式,看似繁复,殊不知这严肃认真的繁复里,敬畏、孝情、次序已潜移默化了,而这无形的敬畏、孝情、次序恰恰是小家庭、大家族亲情的粘合剂。可惜现如今,繁复的仪式早已破除,简单的仪式只剩下“压岁钱”。
记得我刚结婚的时候,婆家的爷爷奶奶高寿,爷爷奶奶两儿一女,孙子外孙四世同堂。年节实在是盛大、慎重、庄严、快乐的节日啊。年前要用心准备礼物去看望爷爷奶奶、公公婆婆,初一要早早去磕头拜年。爷爷威严地坐在炕头,尊享一波波的晚辈磕头拜年,一边高兴地说着“来了就行了”,一边送出他老人家的福袋。婆婆和婶娘忙着给来人端米酒,妯娌和睦,家门兴旺。等到爷爷奶奶去世了,如此隆重的拜年也不复存在了,到如今,天南海北,几年难得一聚,渐渐地,情淡了,问候也少了。
网上有这样一则拜年视频,老两口育有三个女儿,拜年来了十个外孙。十个外孙,排成长队领压岁钱,姥爷挨个发,姥姥监督。钱发完了,老人摇摇头,一脸失落。
拜年的仪式淡了,拜年的含义开始变了,孩子们不再明白拜年的神圣与庄严了。
电视剧《人世间》中,周志刚带领全家给街坊邻居拜年。周家是光字片区数一数二惹人羡慕的人家,儿子姑娘是光字片区仅有的大学生,而且是北大的,大儿媳是省长的女儿,女婿又是有名的诗人。在众人眼里,周家已非寻常百姓家,虽然周志刚并不觉得。果然,国庆妈恭维,春燕妈揭短,周志刚全家的拜年最终以不愉快收场。
拜年,拜的是亲朋,送的是祝福,讲的是真诚。拿周家来说,十多年没好好过个年,也难得全家聚齐,好不容易聚齐了,自然要给左邻右舍拜个年,常年不在家的周志刚高兴啊。可国庆妈想的是秉义当官了,又是省长的女婿,而春燕妈心里不服气,挑周家的刺,说周家小儿媳郑娟的绯闻。周志刚听得烦,竟和春燕妈吵了起来。
看来,拜年远不是拜年本身那么简单,它既关乎传统文化,也渗透了世俗人情、人际交往。
明代杰出的画家、诗人文徵明有一首写拜年的诗: “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他说,现在拜年,不用亲自跑去见面,打发人送个贺年帖子就行了,所以我这个简陋的家里,一大早就堆了许多别人送来的贺年帖。没办法,我也只好跟风写回帖了。谁都知道这样的拜年虚情假意,可是谁也不想省掉这虚假的做法。
明知道是人际应酬,可大诗人还是随风入俗,以虚应虚了。
其实,在我看来,写帖子本来就是情感投入啊,费纸费墨也费力。不像今人,复制粘贴发送,秒杀,而且是群发,狗皮膏药,适合各色人等,不论同事同学师长,有身份的前面冠以某某某携全家,不讲究的干脆图片,放之四海而皆准。于是乎学学文徵明,“我亦随人投数纸”,复制粘贴发送,秒杀。痛快!看来,人情是个烦人的东西,它不配你用上一分钟,写上称呼,发自肺腑地问候一声“过年好!”
说实话,我很反感这样的转发,所以要么不发,要么一定要隔山隔水揪着对方的耳朵,郑重其事问候他“过年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知道,这只是执拗的我的迂腐。
很多年前,我做班主任,每逢过年,我就叮嘱学生,批发的拜年短信一律不回。我建议学生,要么不拜年,要么用心打字,真情发送。发给不同的人,应该福愿福语不同,即使福愿福语相同,不同的人,称谓总不同吧。你总不能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喊“人民万岁”那样,隔空喊“老师同学朋友过年好吧!”
现实生活中,听人说话,讲究看着对方的眼睛以示尊重;跟人说话,当然要王师傅李同志呼告清楚,难道到了庄重、严肃的拜年里,却反倒千人一语,千人一面(图片),甚至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一律省去,成了高空架起大喇叭,吆喝一声“喂”,你觉得这样行吗?
202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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